看张伯驹演打渔杀家

看张伯驹演《打渔杀家》

京剧《打渔杀家》是一出极优秀的传统京剧剧目,思想性、艺术性和欣赏性都是上乘。昔日的马、谭、杨、奚、周五大须生和梅、尚、程、荀、张五大名旦都演过此剧,而笔者也曾亲见名票张伯驹的精彩演绎。


《打渔杀家》梅兰芳(左)饰萧桂英

1980年,张伯驹(右)同丁至云在天津演出《打渔杀家》

《打渔杀家》为何是经典

《打渔杀家》的故事接续了《水浒传》。宋公明领导的梁山泊起义军失败以后,侥幸活下来的起义将领各奔四方,老英雄阮小七更名萧恩,带着自己唯一女儿萧桂英在太湖打渔为生。一天,昔日聚义旧友混江龙李俊携友卷毛虎倪荣来拜访,正在船上饮酒叙旧时,渔霸丁府派恶奴来催讨渔税银子,萧恩忍气吞声说好话,李俊、倪荣却将恶奴、恶霸及他们的“保护伞”吕子秋大骂了一通。翌日,丁府派恶教师爷带领众家丁强行要银两,激怒了老英雄萧恩,将众人一通暴打。之后,萧恩到县衙首告丁府暴力讨银,反被责打四十大板,还要萧恩翌日过江到丁府赔罪。老英雄难忍这样的侮辱,携带女儿连夜过江,以献宝贝庆顶珠(据说能够分水的宝物,乃萧桂英和花荣之子花逢春订亲信物)为名入丁府,将渔霸家人及恶奴全部杀死,并逃走江湖。

《打渔杀家》又名《讨渔税》《庆顶珠》,系移植于秦腔的京剧,萧恩由花脸行当扮演。“杀家”之后,还有因庆顶珠花逢春与萧桂英邂逅相遇,两人与李俊等劫牢救出萧恩,并杀死赃官吕子秋等情节,但京剧甚少演出此部分。只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谭富英整理改编了全剧,易名《渔夫恨》。但此版也只演了不长时间便收了,因为精华尽在“打渔”和“杀家”两折中。

此剧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其情节内容之曲折动人。萧恩父女在江边打渔,只求度过安稳的一生,无复他求。但当地的黑恶势力渔霸丁自燮却强行催讨鱼税银子。这个渔税,既没有朝廷的旨意,也没有六部的公文,显然没有法律依据,而“因天旱水浅,鱼不上网”,萧恩打不上鱼,也没有钱上交。但萧恩为了安度日子,还是对恶奴说好话:“改日有了银钱,亲自送到府上。”可来访的李俊、倪荣忍受不了,将恶奴抢白了几句。萧恩还在一旁劝解,一再要“忍耐了吧”。可这等祸事,靠忍是过不去的,他因此遭受一系列毒打与侮辱。最终,摆在萧恩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让当年叱咤风云的阮小七复活,再度替天行道,萧恩仅凭一把钢刀,杀死作恶多端的渔霸一家,伸张正义,从此浪迹天涯、重走江湖。

从内容上讲,该剧深刻细致地揭示了萧恩的心路历程,剖析他内心的矛盾、无奈和痛苦,直到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让复仇的火焰重新燃烧。这条逻辑线剥茧抽丝般层层推进,在传统戏中是很少见的。在艺术呈现上,该剧也出色地运用了写意的虚拟表演。戏一开场,便通过萧恩父美形象的肢体动作和悦耳动听的唱段,仅凭两只船桨、虚拟的身段动作,就把摇桨、稳舵、落帆、系缆、撒网、收网、上船、下船、急驶、慢行等等表现了出来,突出这父女俩在白浪滔天的大江中打渔求生的情景。舞台上并没有水,也没有船,但却使观众看到一叶孤舟在江水中颠簸,无中生有,假中有真。

因其剧情内容之丰富、艺术呈现之精彩,这出经典剧目历来受到京剧名角喜爱。最早演出《打渔杀家》获盛名的是谭鑫培和王瑶卿,两位艺术家通过精湛的演技,鲜明地刻画了这一对父女可亲可敬可爱的艺术形象。接着便是梅兰芳、余叔岩的合作演出,两位大师既吸收了前辈艺术家演出的精华,同时又有所创新。梅兰芳虽然在这出戏中不是第一主演,但是他全力辅助刚刚因嗓子好转而恢复演出的余三哥。他们对该戏每一句白、每一句腔、每一个身段,都仔细研究,有增有减,余叔岩还向钱金福、王长林等前辈研究了许多武打的“把子”,在展现萧恩超群武艺的同时,又处处展现京剧身段的美感。

这出戏是守正创新的典范,余叔岩是这出戏的第一主角,许多名旦都希望与他合作演出此剧,尚小云便是继梅兰芳之后的合作者。余叔岩本人也很珍爱这个角色,曾两次灌了唱片,许多名老生也都曾向他问艺或私淑这一角色,但受益最多的却是余叔岩的挚友、文物收藏大家张伯驹。当年青年梅派艺术家陆秀娟想和余叔岩演这出戏,患病的叔岩就推荐张伯驹代替他演出,呈现出很好的艺术效果。


64岁张伯驹登台亮相

吾生亦晚,却有幸得见张伯驹老先生演出的《打渔杀家》。我是1962年在长春市看到张先生演这出戏的,但我与张老先生相识,可还要更早些。那时,我在北京六中读高中,我的语文老师李克非先生和张伯驹是表兄弟。我和克非师情逾师生,想求张伯驹先生为我一个中医大夫朋友写一幅字,就给我写了个条子,让我周日去北城宝钞胡同内他表兄成立的“书画研究社”找他。我按时去了,并在那个大院内见到了张伯驹,大高个,白净面皮,慢声细语。他看了条子后,对周围人说:“克非又拿我送人情了!”但并无愠色,反而笑问:“带纸来了吗?”我立即交上了手中宣纸,他又一笑,说:“看来不写不行了,下周还是这个时间,你来拿吧!”一周后,我果然拿到书写着“治病救人”四个大字的条幅,字写得很好,但不是张先生所书,现在我忘记他请哪位书法家写的了。

1961年,经马长礼三哥的介绍,我去了新成立的吉林省京剧院任编剧。一天,我听说吉林省博物馆收了一幅宝画,乃是金代无名氏所绘《昭君出塞图》。金代画作据说存世只有三幅,两幅存于故宫博物院,另一幅下落不明。此幅画作由吉林省文物商店收购,经新任吉林省博副馆长张伯驹鉴定即是此幅。

通过吉林省宣传部长宋振庭斡旋,我们几个剧作者得以观看此幅珍品。当大家到省博时,张伯驹迈着轻盈的步伐来了,后面跟着他的画家夫人潘素。张老师拿来了这幅《昭君出塞图》,很长的画卷,绢本工笔,昭君着红衣乘马在图中央,周围是穿皮衣戴鞑帽身背弓箭的异族士兵,下笔极细腻,一千多年了,除色彩暗、画面有裂纹外,保护得极好。我们觉得有眼福。那时,我又提起北京的往事,想不到张老还有记忆,笑着说:“小孩长大了,我记起你来了!”

半年以后,我在宋振庭部长家讨论移植川剧《拉郎配》为京剧之事,他忽然对我说:“明天下午张伯驹先生在省戏校排演场彩唱《打渔杀家》,你要去看看。”

第二天,我欣然到来,现场已坐满了观众。这出戏除萧恩由张伯驹扮演外,其他角色都由吉林省戏校的老师扮演。荣春社科班的著名旦角演员崔荣英扮演萧桂英,著名武丑贾寿春扮演大教师,名票下海专攻侯派花脸原东来顺饭庄经理丁福亭扮演倪荣,著名二路老生张春彦之子张少彦扮演李俊,这阵容也是一流的。

戏开演了,李俊、倪荣上场,张少彦的李俊应付裕如,平稳无疵,而丁福亭扮演的倪荣,简单的几句唱念,甚至是台步,都力求表现出侯派花脸火爆夸张的特点,一个下场居然台下有掌声。

接着,穿着墨绿打衣打裤的萧恩上场了。我眼前一亮,无论是唱上、念上,和女儿桂英配合一起的摇桨、撒网、捕鱼、落帆,都有准地方,而且很熟练漂亮。李俊等客人来访,萧恩蹦下船、蹦上船,动作都非常干净利索,呈现出不老的英雄好汉形象。

下一场,萧恩披着老斗衣上场,照例有一大段“西皮快三眼”转“二六”,这是该剧的主唱。记得张伯驹先生那天唱得有滋有味,非常受听。张先生嗓子比较窄,音量比较小,所以过去有人讥他为“电影张”(无声电影)。但那天因我坐在前排,张伯驹的唱我听得清清楚楚,还非常有味道。我想他也许并非不可放开嗓子,敞开了唱,也许是他为了追求韵味和四声准确有意为之。他一生苦苦追求讲字讲味讲韵的余派,道理可能即在此。

另外,张伯驹在戏中还有一个极边式的身段,至今仍刻在我的脑海中。萧恩在与大教师恶战之前,有几句念白,萧恩问大教师:“娃娃当真要打?”“当真要打!”“果然要打?”“果真要打!”这时萧恩怒火中烧,再也忍耐不下去,吼一声:“也罢!待老夫将衣帽留在家中,打出个样儿,让你们见识见识!”只见张伯驹扮演的萧恩高抬左脚,不摇不晃,右手摘头上毡帽,脱老斗衣,立即卷成一团,这一系列的身段动作,快极了也帅极了,台下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真难为当时已经六十四岁的这位老人。

戏散了,我们到后台去道辛苦,张伯驹先生谦逊地说:“献丑了,老不唱了,生了,唱得不好,大家多包涵……”只见宋振庭部长急走上前,紧紧握住张先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