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京剧节萧然落幕后,大部分剧目己了无印象,唯有《春秋二胥》使老朽久久纠结于心。 大手笔、大格局,都无愧“上京”颠峰剧院的高贵身份,特别是著名花脸安平饰演的伍子胥,某些片段的表演,产生了云垂海立、石破天惊的剧场效果。 然而,从整体策划上讲,编者为了迎合某种主流意识形态,硬将伍子胥和申包胥强捆在一起,不惜背离历史真实,编造于史无据的荒诞情节,用以贬伍颂申,难免令观众产生惑乱。 “惑乱”这个词出自乾隆朝学家章学诚。他评《三国演义》说:“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至观者往往为之惑乱。”《春秋二胥》也如此,写伍子胥忠于史实,写申包胥完全虚构,结果一真一假,成了半正剧、半戏说。 二胥都是历史人物,特别是伍子胥,从《左传》到《史记》再到小说《东周列国志》,都以浓笔重彩刻划了这位桀骜刚烈的复仇英雄。他将淫昏暴虐的楚平王“鞭尸三百”的壮举,成为封建时代的一声炸雷,历代帝王都为之怵惕,因此,司马迁动情地赞他“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申包胥史书无传,他的事迹,主要见于《左传》和《史记:伍子胥列传》中,其次《国语》、《吴越春秋》中也有片断记述。史实是:二胥同朝为官,结为至友,子胥被暴虐荒淫的楚平王灭门,临逃亡前二人会面,子胥发誓要“覆楚”,包胥反对,发誓要“存楚”,二人一番争吵后分道扬镳,再未相聚。后来子胥被吴王阖闾收纳,并派他作为副帅协同孙武率军攻入郢都,申包胥则随昭王逃到宋国,稍定后,他又千里奔波到秦国向哀公借兵,哀公不肯,他立秦庭嚎哭七昼夜,终于感动哀公,不但借与精兵数千,还为之赋诗《无衣》以壮行,此诗后收入《诗经:秦风》中,由于哭来救兵,最终保住了楚国。 伍.申二人在传统京剧舞台上都占有重要位置,以《鼎盛春秋》和《哭秦庭》最为杰出。两出戏都忠于信史,都不回避鞭尸的场面,都成为各自流派的经典剧目,而且从来没有人指责过子胥复仇鞭尸的行为。 《春秋二胥》为了贬伍颂申,为申包胥编造了四大“伪史”:一伪:说他被平王关在死囚牢里19年,仍然无怨无恨,忠心保楚。否!史册或小说都绝无此记载!申大夫如真有此经历,倒很象二十多年前那位发明了“亲娘错打孩子”名言的“演说家”曲啸先生了;二伪:说伍子胥是申放跑的,对伍有救命之恩,否!《史记》描述伍子胥的逃国非常英雄。当平王派人来伍府抓人时,子胥持弓搭箭立于门首,准备血拼,来人知道惹他不起,抱头鼠窜而去,子胥才从容出走。后世对“张弓拒捕”多有赞词,只有明小说家冯梦龙编的《东周列国志》中有申包胥自述:“当年明知子胥之谋,而念及友谊没有及时向平王禀报,现在后悔莫及”几句话;但小说不是史,无庸赘言。第三伪最精采:当伍子胥、孙武率吴兵将郢都层层包围、城破在即的危急时刻,刚从死囚牢放出的申包胥建议昭王在宗庙大摆灵堂、为伍家落实政策、平反昭雪。然后请伍子胥进城参加平反大典,以此感动之。子胥只身来后,昭王象德国前总理勃兰特在遭纳粹的犹太人纪念碑前下跪一样,也郑重下了一跪。子胥本该感激涕零,但他却坚持要鞭尸报仇,起身而去。昭王竟不扣留,任其出城回营,继续攻城,直至城破。 这场戏是全剧重点,也是编得最挂帅也最离谱的戏说。第四伪:伍子胥率吴兵攻入郢都后,申包胥不但没逃,还只身闯入吴军大营,对伍展开批判,然后飘然而去。这一伪假得连起码的逻辑都不讲了。 历史上的申包胥就干了一件事,就是为救楚而哭秦庭,七昼夜不停,堪称是壮烈的爱国者,但用申的爱楚国来反衬并批判伍子胥的引外军灭楚鞭尸,显然有些扞格。首先,春秋时代根本没有“爱国主义”这种。当时有一百多个“国”,实际都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小的要生存,大的想扩张,因此各国的国君都对外招贤纳士,而各国的“士”也都游走天下,谁重用就卖给谁,商鞅是卫国人,张仪是魏国人,李斯则是楚国人,他们都被秦国重用且最终为嬴政横扫立了大功;孙武是齐国人,却跑到楚国当了大元帅。最典型的是只比伍子胥大十一岁的孔老夫子,他带领游说列国,目的就一个:自我推销。可惜老人家那套大仁大义,不合各诸侯争霸的胃口,因而处处碰壁,最后回到本国,办了个私立大学自任校长兼光杆教授。至于申包胥,他享过楚王的厚禄,却没有受过,所以他爱国的唯一原因是报爵禄之恩。倘若真如剧中所说蹲了十九年死囚牢(不消说,必然家破人亡),他能干出哭秦庭这种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业吗? 本剧作者声称:本剧是本着“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创作的。但我觉得写申包胥绝对是诸事皆虚,而写伍子胥不但不虚,还淋漓尽致地刻划了一位刚烈烛天的复仇英雄,在人物塑造的准确性、鲜明性上远超传统戏。尽管作者原想批判他,结果却是歪打正着,给京剧畄下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崭新的花脸伍子胥! 谈到这出戏的创作主旨,作者说是为了宣扬“大爱”。何谓大爱?我想最大的大爱就是耶稣说的“爱你的敌人”了。剧中的申包胥就是这么做的,他蒙寃蹲死囚牢十九年,不但无怨无恨,还亮出“娘错打孩子”的思想境界,全心全意为楚国呕心沥血地奔走呼号,这确实是“大爱无疆”矣!而伍子胥连一天死囚牢都没蹲,却借外国兵来攻灭自己的楚国,这样小肚鸡肠,不该批判吗? “爱敌人”从来都是荒诞不经的伪命题。首创者耶稣最终被敌人犹太教最高层钉上十字架;一千多年后,他的传人美国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牧师也曾宣扬过“爱你的敌人”,而最终被敌人种族歧视者刺杀。试想:让全家三百口被寃杀的伍子胥去爱元凶楚平王合情合理吗?如果是,那我们对的罪魁松井石根、谷寿夫以及朝香宫鸠彦亲王是否也该爱呢? 戏剧界搞“影射史剧”、“为服务”已有七十年历史,结果是:新编剧目垃圾成堆,大多被历史淘汰,幸存下来的寥寥几出戏,除极少数如《曹操与杨修》、《成败萧何》由于既忠于史实又尖锐批判了封建伦理而得以保存外,多是与保持距离的,如《白蛇传》、《望江亭》、《状元媒》、《赵氏孤儿》、《九江口》…等,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 京剧绝对是唯美的,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质。正如英国唯美主义大师王尔德所言:“艺术作品只有美与不美之分,与、道德无关。”传统京剧也作如是观,薛平贵是西征大军的先锋官,阵前被擒立即投降,还当了驸马,然后依靠洋媳妇代战公主,带领西凉国兵马杀到长安,夺了自己祖国大唐的天下,坐了皇帝。头一件事就是了结私人恩怨:苏龙对他好,封官!魏虎害过他,斩!王允只是当初嫌他是乞丐不允许女儿嫁给他,也要斩,王宝钏不干,“不杀我父还要封官”,遵命,就封!看,就这么个人,如果从或道德角度衡量,连汪精卫都比他强!可是《红鬃烈马》唱了百余年,现在仍是热门戏,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就一个字:美! 杨四郎再怎么说也是个叛徒,所以被了三十年,一旦开禁,观众疯狂抢票,不是观众傻得爱叛徒,是戏太美了。 王尔德又说:“把(文艺作品中的)人分为好人与坏人是荒谬的,人,要么迷人;要么乏味。”京剧就是按这个标准运作的,请看: 《审李七》中的李七是个十悪不赦的土匪、流氓兼淫棍,还诬陷好人,道德极端败坏,但金少山每演必满,为什么?因为那怪异的脸谱、那怪异的扮相、身段、白口,那独特的大段“扑灯蛾”及成套的西皮原板,让人看着新奇、听着过瘾,一个字:美。 花旦大师小翠花最擅演淫妇:《杀惜》、《活捉》的闫惜姣、《挑帘裁衣》的潘金莲、《翠屏山》的潘巧云、《战宛城》的邹氏以及《马思远》、《杀子报》中的淫妇,都是十悪不赦,但大师演来总是采声如雷。是观众爱上那些淫邪女人吗?不!观众爱上的是艺术创造的美! 数十年来为何新编戏拉圾成山,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让京剧艺术奴隶般臣服于。 所以,若振兴京剧,首先要归;艺术归艺术。借用《圣经》的话就是:上帝的归上帝,愷撒的归愷撒。 有“中国莎士比亜”美称的曹禺先生,的后半生只写了两部大戏:《明朗的天》是配合知识分子思想攺造运动的;《王昭君》是歌颂民族团结的,都直接为服务。王昭君原是满腔幽怨、哭哭啼啼的形象,改为甘心情愿为国家安定、民族团结去和番。戏出来后举国剧界名流竞相颂扬,只有曹禺先生的挚友吴祖光先生直言不讳,为之题诗一首,诗曰: 巧妇能为无米炊,家宝笔底起风雷。(曹禺本名万家宝) 从此不许昭君怨,一路欢歌到北陲。(记忆如此,未必准确) 老朽也来个东施效颦,为《春秋二胥》赞诗一首: 巧妇能为无米炊,上京笔底起风雷。 从此不许子胥恨,弥天大爱掩是非。 写于2015七夕。尹丕杰。八十有九矣。欢迎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