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書卷十一 列傳第三

〔一〕文襄六王河南康舒王孝瑜廣寧王孝珩河間王孝琬蘭陵武王孝瓘安德王延宗漁陽王紹信 文襄六男:文敬元皇后生河間王孝琬,宋氏生河南王孝瑜,王氏生廣寧王孝珩,蘭陵王長恭不得母氏姓,陳氏生安德王延宗,燕氏生漁陽王紹信。 河南康舒王孝瑜,字正德,文襄長子也。初封河南郡公,齊受禪,進爵為王。歷位中書令、司州牧。 初,孝瑜養於神武宮中,與武成同年相愛。將誅楊愔等,孝瑜預其謀。及武成即位,禮遇特隆。帝在晉陽,手敕之曰:「吾飲汾清二盃,勸汝於鄴酌兩盃。」其親愛如此。孝瑜容貌魁偉,精彩雄毅,謙慎寬厚,兼愛文學,讀書敏速,十行俱下,覆棋不失一道。初,文襄於鄴東起山池遊觀,時俗眩之。孝瑜遂於第作水堂、龍舟,植幡矟於舟上,數集諸弟宴射為樂。武成幸其第,見而悅之,故盛興後園之玩,於是貴賤慕斅,處處營造。 武成常使和士開與胡后對坐握槊,孝瑜諫曰:「皇后天下之母,不可與臣下接手。」帝深納之。後又言趙郡王父死非命,不可親。由是叡及士開皆側目。士開密告其奢僭,叡又言山東唯聞河南王,不聞有陛下。帝由是忌之。尒朱御女名摩女,本事太后,孝瑜先與之通,後因太子婚夜,孝瑜竊與之言。武成大怒,頓飲其酒三十七盃。體至肥大,腰帶十圍。使婁子彥載以出,酖之於車。至西華門,煩熱躁悶,投水而絕。贈太尉、錄尚書事。子弘節嗣。 孝瑜母,魏吏部尚書宋弁孫也,本魏潁川王斌之妃,為文襄所納,生孝瑜,孝瑜還第,為太妃。孝瑜妃,盧正山女,武成胡后之內姊也。孝瑜薨後,宋太妃為盧妃所譖訴,武成殺之。 廣寧王孝珩,文襄第二子也。歷位司州牧、尚書令、司空、司徒、錄尚書、大將軍、大司馬。孝珩愛賞人物,學涉經史,好綴文,有伎藝。嘗於廳事壁自畫一蒼鷹,見者皆以為真,又作朝士圖,亦當時之妙絕。 後主自晉州敗奔鄴,詔王公議於含光殿。孝珩以大敵既深,事藉機變。宜使任城王領幽州道兵入土門,揚聲趣并州;獨孤永業領洛州兵趣潼關,揚聲趣長安;臣請領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戰。敵聞南北有兵,自然潰散。又請出宮人珍寶賜將士,帝不能用。承光即位,以孝珩為太宰。與呼延族、莫多婁敬顯、尉相願同謀,期正月五日〔二〕,孝珩於千秋門斬高阿那肱,相願在內以禁兵應之,族與敬顯自遊豫園勒兵出。既而阿那肱從別宅取便路入宮,事不果。乃求出拒西軍,謂阿那肱、韓長鸞、陳德信等云:「朝廷不賜遣擊賊,豈不畏孝珩反耶?孝珩破宇文邕,遂至長安,反時何與國家事。以今日之急,猶作如此猜疑。」高、韓恐其變,出孝珩為滄州刺史。至州,以五千人會任城王於信都,共為匡復計。周齊王憲來伐,兵弱不能敵。怒曰:「由高阿那肱小人,吾道窮矣!」齊叛臣乞扶令和以矟刺孝珩墜馬,奴白澤以身扞之,孝珩猶傷數處,遂見虜。齊王憲問孝珩齊亡所由,孝珩自陳國難,辭淚俱下,俯仰有節。憲為之改容,親為洗創傅藥,禮遇甚厚。孝珩獨歎曰:「李穆叔言齊氏二十八年,今果然矣。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諸父兄弟無一人得至四十者,命也。嗣君無獨見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廟算,展我心力耳。」至長安,依例授開府、縣侯。後周武帝在雲陽,宴齊君臣,自彈胡琵琶,命孝珩吹笛。辭曰:「亡國之音,不足聽也。」固命之,舉笛裁至口,淚下嗚咽,武帝乃止。其年十月,疾甚,啟歸葬山東,從之。尋卒,令還葬鄴。 河間王孝琬,文襄第三子也。天保元年封。天統中,累遷尚書令。初,突厥與周師入太原,武成將避之而東。孝琬叩馬諫,請委趙郡王部分之,必整齊,帝從其言。孝琬免冑將出,帝使追還。周軍退,拜并州刺史。 孝琬以文襄世嫡,驕矜自負。河南王之死,諸王在宮內莫敢舉聲,唯孝琬大哭而出。又怨執政,為草人而射之。和士開與祖珽譖之,云:「草人擬聖躬也。又前突厥至州,孝琬脫兜鍪抵地,云『豈是老嫗,須著此』。此言屬大家也。」初,魏世謠言:「河南種穀河北生,白楊樹頭金雞鳴。」珽以說曰:「河南、河北,河間也。金雞鳴,孝琬將建金雞而大赦。」帝頗惑之。時孝琬得佛牙,置於第內,夜有神光。昭玄都法順請以奏聞,〔三〕不從。帝聞,使搜之,得鎮庫矟幡數百。帝聞之,以為反。訊其諸姬,有陳氏者無寵,誣對曰「孝琬畫作陛下形哭之」,然實是文襄像,孝琬時時對之泣。帝怒,使武衛赫連輔玄倒鞭撾之。孝琬呼阿叔,帝怒曰:「誰是爾叔?敢喚我作叔!」孝琬曰:「神武皇帝嫡孫,文襄皇帝嫡子,魏孝靜皇帝外甥,何為不得喚作叔也?」帝愈怒,折其兩脛而死。瘞諸西山,帝崩後,乃改葬。子正禮嗣,幼聰穎,能誦左氏春秋。齊亡,遷綿州卒。 蘭陵武王長恭,一名孝瓘,文襄第四子也。累遷并州刺史。突厥入晉陽,長恭盡力擊之。芒山之敗,〔四〕長恭為中軍,率五百騎再入周軍,遂至金墉之下,被圍甚急,城上人弗識,長恭免冑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於是大捷。武士共歌謠之,為蘭陵王入陣曲是也。歷司州牧、青瀛二州,頗受財貨。後為太尉,與段韶討柏谷,又攻定陽。韶病,長恭總其眾。前後以戰功別封鉅鹿、長樂、樂平、高陽等郡公。 芒山之捷,後主謂長恭曰:「入陣太深,失利悔無所及。」對曰:「家事親切,不覺遂然。」帝嫌其稱家事,遂忌之。及在定陽,其屬尉相願謂曰:「王既受朝寄,何得如此貪殘?」長恭未答。相願曰:「豈不由芒山大捷,恐以威武見忌,欲自穢乎?」長恭曰:「然。」相願曰:「朝廷若忌王,於此犯便當行罰,求福反以速禍。」長恭泣下,前膝請以安身術。相願曰:「王前既有勳,今復告捷,威聲太重,宜屬疾在家,勿預事。」長恭然其言,未能退。及江淮寇擾,恐復為將,歎曰:「我去年面腫,今何不發。」自是有疾不療。武平四年五月,帝使徐之範飲以毒藥。長恭謂妃鄭氏曰:「我忠以事上,何辜於天,而遭鴆也。」妃曰:「何不求見天顏。」長恭曰:「天顏何由可見。」遂飲藥薨。贈太尉。 長恭貌柔心壯,音容兼美。為將躬勤細事,每得甘美,雖一瓜數果,必與將士共之。初在瀛州,行參軍陽士深表列其贓,免官。及討定陽,士深在軍,〔五〕恐禍及。長恭聞之曰:「吾本無此意。」乃求小失,杖士深二十以安之。嘗入朝而僕從盡散,唯有一人,長恭獨還,無所譴罰。武成賞其功,命賈護為買妾二十人,唯受其一。有千金責券,臨死日,盡燔之。 安德王延宗,文襄第五子也。母陳氏,廣陽王妓也。延宗幼為文宣所養,年十二,猶騎置腹上,令溺己臍中,抱之曰:「可憐止有此一箇。」問欲作何王,對曰:「欲作衝天王。」文宣問楊愔,愔曰:「天下無此郡名,願使安於德。」於是封安德焉。為定州刺史,於樓上大便,使人在下張口承之。以蒸豬糝和人糞以飼左右,有難色者鞭之。孝昭帝聞之,使趙道德就州杖之一百。道德以延宗受杖不謹,又加三十。又以囚試刀,驗其利鈍。驕縱多不法。武成使撻之,殺其昵近九人,從是深自改悔。蘭陵王芒山凱捷,自陳兵勢,諸兄弟咸壯之。延宗獨曰:「四兄非大丈夫,何不乘勝徑入?使延宗當此勢,關西豈得復存。」及蘭陵死,妃鄭氏以頸珠施佛。廣寧王使贖之。延宗手書以諫,而淚滿紙。河間死,延宗哭之淚亦甚。又為草人以像武成,鞭而訊之曰:「何故殺我兄!」奴告之,武成覆臥延宗於地,馬鞭撾之二百,幾死。後歷司徒、太尉。 及平陽之役,後主自禦之,命延宗率右軍先戰,城下擒周開府宗挺。及大戰,延宗以麾下再入周軍,莫不披靡。諸軍敗,延宗獨全軍。後主將奔晉陽,延宗言:「大家但在營莫動,以兵馬付臣,臣能破之。」帝不納。及至并州,又聞周軍已入雀鼠谷,〔六〕乃以延宗為相國、并州刺史,總山西兵事。謂曰:「并州,阿兄自取,兒今去也。」延宗曰:「陛下為社稷莫動,臣為陛下出死力戰。」駱提婆曰:「至尊計已成,王不得輒沮。」後主竟奔鄴。在并將率咸請曰:「王若不作天子,諸人實不能出死力。」延宗不得已,即皇帝位,下詔曰:「武平孱弱,政由宦豎,釁結蕭牆,盜起疆埸。斬關夜遁,莫知所之,則我高祖之業將墜於地。王公卿士,猥見推逼,今便祗承寶位。可大赦天下,改武平七年為德昌元年。」以晉昌王唐邕為宰輔,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沐陽王和阿于子、〔七〕右衛大將軍段暢、武衛將軍相里僧伽、開府韓骨胡、侯莫陳洛州為爪牙。眾聞之,不召而至者,前後相屬。延宗容貌充壯,坐則仰,偃則伏,人笑之,乃赫然奮發。氣力絕異,馳騁行陣,勁捷若飛。傾覆府藏及後宮美女,以賜將士,籍沒內參千餘家。後主謂近臣曰:「我寧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見士卒,皆親執手,陳辭自稱名,流涕嗚咽。眾皆爭為死,童兒女子亦乘屋攘袂,投磚石以禦周軍。特進、開府那盧安生守太谷,以萬兵叛。周軍圍晉陽,望之如黑雲四合。延宗命莫多婁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于子、段暢拒城東。延宗親當周齊王於城北,奮大矟,往來督戰,所向無前。尚書令史沮山亦肥大多力,捉長刀步從,殺傷甚多。武衛蘭芙蓉、綦連延長皆死於陣。 阿于子、段暢以千騎投周。周軍攻東門,際昏,遂入。進兵焚佛寺門屋,飛燄照天地。延宗與敬顯自門入,夾擊之,周軍大亂,爭門相填壓,齊人從後斫刺,死者二千餘人。周武帝左右略盡,自拔無路,承御上士張壽輒牽馬頭,賀拔佛恩以鞭拂其後,崎嶇僅得出。齊人奮擊,幾中焉。城東阨曲,佛恩及降者皮子信為之導,僅免,時四更也。延宗謂周武帝崩於亂兵,使於積屍中求長鬣者,不得。時齊人既勝,入坊飲酒,盡醉臥,延宗不復能整。周武帝出城,饑甚,欲為遁逸計。齊王憲及柱國王誼諫,以為去必不免。延宗叛將段暢亦盛言城內空虛。周武帝乃駐馬,鳴角收兵,俄頃復振。詰旦,還攻東門,剋之,又入南門。延宗戰,力屈,走至城北,於人家見禽。周武帝自投下馬,執其手。延宗辭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帝曰:「兩國天子,有何怨惡,直為百姓來耳。勿怖,終不相害。」使復衣帽,禮之。先是,高都郡有山焉,絕壁臨水,忽有黑書見,云「齊亡延宗」,洗視逾明。帝使人就寫,使者改亡為上。至是應焉。延宗敗前,在鄴廳事,見兩日相連置,以十二月十三日晡時受敕守并州,明日建尊號,不間日而被圍,經宿,至食時而敗。年號德昌,好事者言其得二日云。既而周武帝問取鄴計。辭曰:「亡國大夫不可以圖存,此非臣所及。」強問之,乃曰:「若任城王援鄴,臣不能知,若今主自守,陛下兵不血刃。」 及至長安,周武與齊君臣飲酒,令後主起舞,延宗悲不自持。屢欲仰藥自裁,傅婢苦執諫而止。未幾,周武誣後主及延宗等,云遙應穆提婆反,使並賜死。皆自陳無之,延宗攘袂,泣而不言。皆以椒塞口而死。明年,李妃收殯之。〔八〕 後主之傳位於太子也,孫正言竊謂人曰:「我武定中為廣州士曹,〔九〕聞襄城人曹普演有言,高王諸兒,阿保當為天子,至高德之承之當滅。阿保謂天保,德之謂德昌也,承之謂後主年號承光,其言竟信云。」 漁陽王紹信,文襄第六子也。歷特進、開府、中領軍、護軍、青州刺史。行過漁陽,與大富人鍾長命同床坐。太守鄭道蓋謁,長命欲起,紹信不聽,曰:「此何物小人,而主人公為起。」乃與長命結為義兄弟,妃與長命妻為姊妹,責其闔家幼長皆有贈賄,鍾氏因此遂貧。齊滅,死於長安。 校勘記 〔一〕北齊書卷十一按此卷原缺,後人以北史卷五二齊宗室諸王傳下文襄諸子傳補。三朝本、南本卷後有宋人校語「此卷與北史同」。 〔二〕期正月五日諸本「月」作「旦」。北史卷五二及冊府卷二八六作「月」。按正旦五日不可通,今據北史改。 〔三〕夜有神光昭玄都法順請以奏聞諸本「昭」作「照室」二字,北史卷五二單作「照」。按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隋書卷二七百官志中,魏末齊初管理佛教的機構叫「昭玄」,北齊置大統一人,統一人。昭玄大統也叫昭玄都,北史卷三二崔暹傳見昭玄都法上,本書卷二四杜弼傳見昭玄都僧達。北史「昭」訛「照」,補此傳者以為不可通,妄加「室」字,今改正。 〔四〕芒山之敗冊府卷二一八「敗」作「戰」,通志卷八五北齊宗室傳作「役」。按河清三年(五)芒山之戰,北齊獲勝,詳見本書卷一六段韶傳、卷一七斛律光傳,此段下文也說「大捷」這裏「敗」字必誤。 〔五〕及討定陽士深在軍諸本「定」下有「州」字,北史無。按定州屬北齊,這時並未發生什麼變化,高長恭是北齊王子,怎會去攻討。上文已云長恭和段韶攻定陽,這裏正指此事。後人以「陽士深」連讀,妄增「州」字,今據北史刪。 〔六〕又聞周軍已入雀鼠谷三朝本、南本、北本、殿本「雀」作「〈暫缺F2F4〉」,即「貂」字。汲本、局本作「〈暫缺F2F2〉」,不成字。按水經注卷六汾水「又南過冠爵津」,注云:「汾津名,在界休縣之西南,俗謂之雀鼠谷,數十里間道險隘。」通鑑卷一七二敘周軍追齊後主事,胡注引宋白曰:「靈石縣東南有高壁嶺、雀鼠谷、汾水關,皆汾西險固之地。」雀鼠谷是周軍自晉州經靈石、介休向太原進軍的必經之路,別無所謂「〈暫缺F2F4〉鼠谷」,今改正。 〔七〕沭陽王和阿于子諸本及北史卷五二「沭」作「沐」,局本及通鑑卷一七二、通志卷八五北齊宗室傳作「沭」。按沭陽屬東海郡,見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今從局本。 〔八〕李妃收殯之諸本「妃」作「起」,北史卷五二作「妃」。按本書卷三七魏收傳(補)、北史卷三三李孝貞傳都說延宗娶李氏,作「妃」是,今據改。 〔九〕我武定中為廣州士曹諸本「武定」作「保定」,北史作「武定」。按此事又見本書卷四九綦母懷文傳(補),亦作「武定」。保定是周武帝年號,這時高洋早已稱帝,與下文「高王諸兒」云云不符。今據北史改。